王一方     

 

       医患冲突常常起因于医疗期待的落空。在卫生部信访办门口，上访者几乎异口同声地这样诉说：“我们从没想到是这个结局。这么好的医院，花了这么多钱，结果却是这样。我们不能理解、不能接受，我们要申诉、要讨要一个说法。”北京301医院骨科张西峰

       在这些上访者心中，有一个理想医疗的“三段论”逻辑??

       大前提：医学是高科技行业，需要高科技的大夫、高消费投入、自然会出高疗效。

       小前提：进了最好的医院，见了最好的医生花了昂贵的与收入不匹配的高额诊疗费用，接受了最先进的仪器检查，吃了最新、最贵、最好的药，实施了世界最尖端的手术。

        结论：一定是药到病除，痊愈出院,平复如初，皆大欢喜。

       然而，现实生活中的逻辑却是一道医学不等式，标志着上述三段论的破产。实际的结局是钱花了、罪受了，病情没有改善，反而危重了，甚至不治身亡。一句“我们没想到结局会是这样”，意味着彻底否定了现代医学的不确定性，也否定了生命的无常。

       其实大家应该想到人生中有命运的无常，疾病进程的必然性，衰老、死亡的不可抗力，具体疾病发生、发展的诡秘性，医疗仪器的不稳定性，医生诊疗思维与技术的局限性......这一切凑在一起，最终都会导致疗效的不确定性和意外结果的发生。这一切都是技术与金钱无法改变的。

        一位亿万富翁身患晚期癌症，带着一张5000万的支票来找某三甲医院的院长，请求捐资医院，条件是医院组织专家会诊，即使不能逆转他的病情，也希望再活5年。院长冷静地对这位富翁说：“生命不是用钱可以购买到的。我们可以积极治疗，但疾病的进程、生命的进程是不可逆的。”半年后，富翁不治身亡，带着对生命的眷恋和遗憾。刚刚去世的苹果公司前CEO乔布斯只有56岁，正值壮年便撒手而去。苹果公司在讣告中称“乔布斯在家人的陪伴下平静地离去”。难能可贵的是这一份平静。这是顺从，是接纳，是灵魂的安顿。

         死亡不只是发生腺癌急诊室、手术室、癌病房、ICU监护室里发生的临床事件，还是一个哲学事件。现代医学需要医学哲学向度的启蒙和教化来完成对疾病、衰老与死亡的坦然顺应和超越。现代医学认为人类的生命环境提供了希望，但无法满足长生、永生的奢望。发生在当下越来越多，且越来越多残暴的医患冲突案件表明，公众对大量吞噬金钱的现代医疗机构无力战胜死亡表现出极度的不理解和强烈的不满.于是，一切死亡都是非正常死亡，都是医学、医生的失误，对此，任何法律判决、行政仲裁、第三方调解都无法安抚这种社会性的集体“躁动”，我们亟须生死哲学层面的柔性疏解。

     急诊室、ICU  、癌病房都是人生“最彻悟的课堂”。在这里，医生与病人一起感悟、顿悟、彻悟生命的精灵与医学的真谛，一起聆听人生最悲怆的乐章。其实，无论100年还是80年，生命都不过是一段旅程。肉身无法永恒，我们只能享用过程。“意外”并不意外，它是宿命，也是必然。站在危崖之上，只有 时此刻才真正明白，原来生命之花如此美丽，又如此凋零；生命之火如此炽烈，又如此微弱；生命力如此坚强；又如此脆弱；生命如此伟大；又如此渺小；医学如此昂扬、自信，又如此无力、无奈。  

 

 

 

作者为北京大学医学人文研究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