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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高雁翎|发布时间:2012-02-12|浏览量:1470次
作者 六六
4月21日
我最终还是坐在医生这个位子上。故事的结局与你我想象不同。我在病房里等了四个钟头,最后等来了大师兄。是大师兄亲自拔的管。拔管的那一刻,我甚至看不出他是伤神还是痛苦,非常冷静。大师兄说:“谢谢你们。”大师兄请了年假,在家陪伴两个病人。嫂子也倒下了。德州市人民医院小儿科高雁翎
二师兄回来以后听到这个事情,就扔两字:“鄙视。”过一会儿,他恨恨地说:“沽名钓誉的家伙。整天就想他自己,面子上无比伪善,对这个好对那个好,就是对自己的亲人恶毒。这种男人,可以休矣。当年,嫂子怎么看上这个家伙的?”我有时候也在想,大师兄莫不是真打算奔着圣人的目标去了。老大有点太不食人间烟火,真如二师兄所说,像个橡皮人,或者伪君子。
4月27日
大师兄回来了,很沉默。我们这个组原本玩笑惯的,现在看到大师兄基本都不说话。昨天做手术,我问大师兄:“南南现在怎么样?”他只说:“不好。”我问他大约还能撑多久。他答,如果到南南走,都没有机会的话,他就不再做医生了。我没控制住自己,突然冒出一句:“你是有机会的,你自己放弃了。”
大师兄说:“我做不到。我下不了手。那个孩子,跟南南差不多年纪,我感觉在偷属于他父母的珍宝。”“可是,那个孩子已经死了。”
“他的父母如果同意,我才可以去做,否则我一辈子都会觉得愧疚于人。你以为我怕失去现在的工作?我不是。失去南南对我而言才是最大的痛苦。如果南南到走,我都不能给她找到肾源的话,我不再做医生了。”这是他今天第二次说这句话。
4月28日
没等大师兄辞职,有人已经先他而去了。吕医生辞职了。
人多的地方是非多。这两天二师兄也出事了。报纸上登出消息和照片,某大导演留宿女郎某某某,一看就是小芹姑娘。我们吃饭的时候围在一起,基本就在讨论这个事情,女护士尤其起劲。二师兄这两天脸色铁青。可我估计他如隔山打牛,空谷回声,基本没什么机会回应。因为大家都不会当他面说,他又不能逮谁跟谁说。
周日下午有个病患用药出了问题,我拷二师兄回,他很快赶来,脸上居然有五指印。我真是哭笑不得,我忍不住问:“小芹回来了?没听你说起?”二师兄不答我,只当我是空气。
一切结束后,他并不回家,拉着我到办公室。坐下半天他不说话,突然冒一句:“我冤枉她了。我们都冤枉她了。报纸不可信,都是骗人的。”我没敢接话。
“小芹说,她跟导演什么都没有,夜里一起出去吃夜宵,是全剧组的人,记者只拍他们俩。”我忍不住问:“需要手拉手吗?”他说:“小芹说,她拍戏的时候腿给撞到,走路瘸了,导演过意不去,搀扶着她。”
我沉默良久,最终说:“你跟我说是什么目的?希望我挨个帮你解释吗?你知道我不是这种人,如果你需要解释,还不如告诉美小护,她是消息集散地。”
二师兄不说话,半天才说:“我跟你说,你会信吗?”
我说:“我信不信的,有什么关系,关键是你信吗?”
二师兄说:“这就是小芹打我的原因。她觉得我侮辱她了。其实我内心里是倾向于信的,我和小芹认识不是一天两天,她当初吸引我的就是单纯。可你知道,演艺圈是个大染缸,好人都会变坏,否则没法生存。再说了,所有的绯闻,你说报纸是无风起浪,可最终好像都会被验证是正确的。我该怎么办?”
20.老板提了三点意见
4月28日
大师兄走进来,敲敲门,说:“我插一句嘴。”二师兄不说话。
大师兄说:“当年我就说过,你们俩不合适。现在我还是这样说。以前我觉得小芹是个风尘女子,你是个花花公子,两人没法组建家庭。其实,上次你生病,小芹照顾你,跟我们说你们谈恋爱的趣事,我觉得这个姑娘,和我们认识的其他所有姑娘没有任何不同,她善良,踏实,真诚,有主见,在凭自己的努力做事业。小芹打你一巴掌,我觉得没打错。她在气愤为什么她所有的努力你都看不见,却只见那些浮在表面的东西。”
二师兄惊讶:“你确定小芹什么事都没有?她现在并没有成功,却在成功的道路上。就好像医生在前进的道路上必定犯错,搞金融的人在成功的道路上必定亏本,小芹怎么就不会为成功而违心呢?”
大师兄问他:“你是小芹的亲人了,你都怀疑她,还有什么比这个更伤害她的?你想明白了去跟小芹道歉。”
二师兄看看我,我只好说:“我没大师兄那么高尚,但我认为,你找了小芹,你就得承受这些。要是我,我是不会找女演员的。找老婆是过日子带孩子的,她一拍戏走了好几个月,你以后的家谁照顾?听说你妈妈挺挑剔的。”
大师兄问二师兄:“你那个不是省油灯的妈,怎么评价小芹的?”二师兄笑着说:“她说我找到个狐狸精,还不如女护士呢!我妈对我最多的叮嘱,从以前的要找个正经女孩子,到现在要注意养肾,多喝枸杞子茶。”大师兄终于笑了:“小芹原来是工兵,为未来的士兵扫清障碍的。”二师兄站起来说:“舒服多了。还是需要兄弟的。我这几天老想打人。”我接一句:“结果被打了。”
二师兄对着墙上镜子照一下说:“不明显吧?这个女人,力气还是蛮大的。我现在放心了,要不是她自己情愿,导演想霸王硬上弓,那是不可能的。”
4月29日
老二心情愉快。刚才美小护同学叮嘱他给申报本市杰出青年的项目书套上套子:“你不要举着这么金贵的东西甩来甩去,等下皱了,没有腔调,不登台面。上面的章和院长签字油墨都没干,等下蹭得到处都是。最好找个什么套子套在外面!”老二答她:“美眉同学提醒恰到好处。套上套子比较安全。”老大也轻松起来,南南这段时间保持稳定。
早上科会,老板提了三点意见,最后把全科说乐了。第一,注意超标问题。上个月财务又提醒我们,医保超标了。老板一脸为难地说,大家能不能手里控制一下,尽量……尽量选点便宜的病人。自己说完感觉又不好意思,又追一句,如果是紧急的必须救治的,就……还是收吧!全场已经开始笑。
这个是没办法的事。社保局对一个住院医保病患的上限额度是2000块。10年前订的标准,10年后还是一样。这10年,房价都翻了四五翻了,猪肉都涨了七八倍了,医疗用品都提价N回了,医保标准不变,多收病人我们科多亏。我们组一个月收四个医保,多了亏不起。所以哪个病人本月被有幸选中,全看他疾病的耗钱程度。
第二,注意与家属的谈话技巧。以后不允许量化,什么95%成功,5%失败,不许讲。要把数字概念模糊化,大多数人和一小部分人。因为最近的官司有几起都是量化被抓的把柄。
第三,上级医疗机构要各大医院注意一个新动向,下放返城知青医闹问题。请各级医疗机构提高警惕。
老二突然冒一句:“怎么提高警惕?防火防盗防知青?一看年龄相当的,先问他有没有下放背景?如果有,立刻戴上头盔跟他讲,对不起,你的病,看不了?人家本来不闹的,给你这样一弄,不闹都要闹了。”全场大笑。
21.电视台要做一档节目
4月29日
中午午休,老大老二拉我一起筛选病人。电视台要做一档歌颂我们医院和医生的节目,叫“同在蓝天下”,要搞一档和谐社会的现场直播,让我们自己选取可歌可泣的病人。这个快把我们难死了。老二当时拍胸脯跟女记者说:“交给我了。”于是中午,我们三个人翻遍全科病例,拿着个案比较。
就在这关键时刻,护士长宝珍说,那个马上要入院的苦菜花啊!你们忘记她了吗?大家一致认定就这个人了,她幼年时期爹死娘嫁人,少女时期被剥夺了读书的权利,打工的时候手指头被机器轧断,好不容易嫁人了,发现不育,没两年老公跑了,刚平复了心情,发现癌症,搜罗了所有的钱财才够拍CT,最后我们都听不下去了,主动要求免费为她医治,科里刚捐的款。这种典型的活生生的案例,根本就是为拍电视而生。难怪老天说:“天生我才必有用。”
与电视台定好了拍摄时间,给她安排好过半个月在白衣天使节的时候现场手术,叮嘱护士跟她在入院单上签好备注,一切料理停当。我们终于要以正面形象示众了!太期待了!
今天孤美人又被投诉了,她给病人查伤口的时候,揭纱布过于用力,把伤口重新给撕裂了,补了两针。被组长叫去谈话。她的回答是:“这个人的皮肤脆性很好,没什么弹性。我一般都这样撕的,就他出问题。”孤美人同学能够嫁出去,真是女人界的奇迹啊!她老公在家地位一定很低。
5月6日
我们太不高瞻远瞩了。我们永远不适合做好莱坞编剧。难得策划一档如此精彩的节目,大家把自己都要感动了。脚本交给女记者,记者还没看完就泣不成声,说要拿去参加奥斯卡最佳纪录片奖的评审。一个天生戏剧性的人物,就为这个纪录片而生,一辈子霉运到我们这里终于要扭转了,情满人间的温情剧。
结果就因为女主角选择错误,造成了无可挽回的损失。
霉的人,真是到哪都霉啊!我们怎么就忽视了这一点呢!
两周后的手术,都安排好了,跟老板也汇报过了,老板也是期待得很,全科上下都喜气洋洋的,都忙着争谁是这部奥斯卡即将获奖影片的男一号,谁都希望能在镜头里露半张脸。
就在这个关键时刻!昨天晚上她病情突然恶化了。当晚给拉到手术室就切了。
现场直播没赶上。给电视台打电话,要求改录播,半夜里电视台备完器材,叫醒人员赶过来,现场吹的头发,化的妆,女主持人往镜头前一站,我们这边已经开始缝合了。
同志们哪,选取女主角成功与否,直接决定了命运的成败啊!我们那个沮丧的表情啊!电视台说,得重新来过,再选一人吧!
今天我们又开始选取病例。
选来选去,怎么都找不到比她更具有煽动性的人物了。而她注定是个悲情人物,我们彻底被她给害惨了。连天加夜班赶出的脚本,一页都没用。
我们勉强凑了个病患送上去。如果没有前面一个做比较,我觉得从道义上说,也还是蛮悲惨的。问题就是因为前面那个太惨,这个就没有新鲜感了。果然被电视台拒了。
我们跟女主持人商量:这种百年不遇的大灾不常有的,你不要把我们当中央电视台。我给你个五十年一遇的勉强凑合一下吧!
电视台兢兢业业地拒绝了我们的请求。因为胃口被吊高过后,一般的小菜是很难抚慰情感了。
我们上哪去给他们找故事啊!愁死了。
22.我们三个依旧一头雾水
5月7日
这档节目的编导晚上把我们三个约出来喝茶。磨叽磨叽透露个意思,说是为配合和谐社会和感动中国的需要,能不能联袂做场SHOW。说小了是为节目的效果,说大了,是为突出我们医患情感的亲密和弘扬我们的高大形象。
电视台现在的节目都是这样包装出来的啊!我们三个依旧一头雾水。
老大问他:“你是说,随便找个病患开刀,把脸蒙上,假装是她?”编导断然拒绝:“我们不做假戏。我们是社会节目,不是拍电视剧,绝对不行。”我们彻底被搞迷惑了,又不做假,又要这个特定人物,我们怎么变得出?
编导问我们有没有可能,当天再把这个病患拉到手术台上装模作样地开一刀。我们不是演员出身,这个对我们有难度。我们三个人商量了一晚上,最终决定跟病患撒个小谎,跟她说做个修补术,小麻一下,把以前的刀口浅开三厘米,再缝两针,配点其他病患开颅的镜头,基本就不穿帮了。
三个人结下桃园之盟,谁说出去,谁天打五雷轰。这个盟约主要是针对老大的。这家伙一看就是个叛变分子,犹豫不决的样子真是讨厌。要做对整体环境有利的事,要做有益大众的事,小众利益被牺牲,这是正常的。
演戏,真不是人干的活啊!老二辛苦了。这段时间跟小芹在一起,还是有进步的,挖掘了他细胞中的演艺天赋,不光光是演艺天赋,还有编撰剧本的能力。未来要是医生干不下去了,还多了一门谋生技能。
我的同学,某医院的小裴,最近辞职了。本科毕业八年,完全放弃,博士都要到手了,放弃,去做IT。不知道因为怎样的爱恨情仇和勇气,才能做出这样的决定。怎么没有事情推动我痛下决心离开这里呢?
5月10日
报纸上又出老二家媳妇的八卦了,这次搞得真假难辨,因为有当街激吻照了。俺不知道这照片他自己有没有看过,反正全科的人假装都跟新闻绝缘了。没人提。他过去有一阵子特别喜欢跟我们显摆娱乐圈的新闻,说得有鼻子有眼的,就跟他亲身经历一样,那些曾经遥不可及的明星们,都与我们骤然亲近起来。
上一次,他闷声了好几天。这次很轻松,完全不在意的样子。他自己不在意,倒弄得我们像贼了。
晚上做手术,他跟我说,很多事不要只看表象。深层的东西究竟是什么,只有当事人知道。美小护旁边突然插一句:“你老婆好像跟导演街头激吻,这个的深层是什么?”老二神态自若地答:“炒作。”
美小护嘴巴一撇说:“为弄点新闻,牺牲还怪大的。”老二说:“这对演艺圈的人来说,没什么。亲吻就像我们握手一样。大家都以为演艺圈的人关系混乱,就好像大家都以为商人奸诈,官员贪污腐败,医生道德败坏。其实,你美小护整天跟我一起厮混,你最了解我的,我为人善良热心真诚,哪里有一丝一毫像坏蛋?”
美小护不懈地说:“我们科要是有一个人适合拉出去演反面人物,你就是代表了。别给自己贴金了。”
老二说,小芹真的挺单纯的。我前两天因为有事要给她打电话,白天她片场里关机,到半夜都两点多了,我打到她房间去,她就一个人呆着。拍戏是她的工作,每天都累得不行了,你还让她搞七廿三,她又不是铁人三项。所以报纸上说的,我知道是假的。
我突然问,你要是不怀疑人家,半夜打电话到人房里去干吗?老二愣了,说,你觉得我是那么小气的人吗?半夜查哨?我怎么觉得并不重要,关键是小芹怎么觉得。
我现在觉得,这两人,挺悬了。
23.主任说:“撤了吧!”
5月11日
老大说,今天院里书记找他谈话,又重申了一下现场直播的事。不过书记说,患者要有被告知权,不要偷偷摸摸做这样的事,本来挺美好的 一件事,到最后要是被曝光了,又变成丑闻。
书记希望老大去跟病患做思想工作,告诉她身上担负着承前启后继往开来的重任,全国医患关系的和谐,自她起就开创新风尚了。
明天就是直播日,一切已经准备就绪,我们即将上演一幕早已排练好且已谢幕的喜剧。
三个人正在宽慰病患,主任进来了,一脸怒气。一看就知道大事不好。主任就说三个字:“撤了吧!”转身就走。
我们三个面面相觑。老二咬牙切齿地掐老大脖子说:“你这个叛徒,只要有你在,我注定只有失败没有成功!”老大急得大叫,申辩不是他告的密。老大追出去跟主任说:“书记都让我们……”
主任说:“谁来都不行。我真没想到,连你都这么糊涂。这是人!这不是表演!不能一切都在演戏!”
“那……电视台那边……?”
“跟他们讲,不行。”
女病患自己追出来,对主任说:“医生啊,我很感谢你,我真的很感谢你。我不会说话,讲不好,但我知道你们都是好人,这个事,对你们有好处,我愿意做的。要是没有你们,我现在都死了。我要报答你们。”
她这一句话臊得我们羞愧难当。我们几个大男人,因为一点名,一点光彩,让一个生病的女人来为我们搭台唱戏。
主任对她一笑:“休息吧!再有几天,你就能出院了。”
我的发现:主任只对陌生人笑,对熟悉的人,是没有笑脸的。我认识他这么多年,就没见他对我笑过。
我如果写悬疑片,肯定是个高手,因为我只在片尾揭示谜底。
我是那个告密者。
因为我内心摇摆不定,我不知道正确还是错误,我不知道万一这个被揭穿了,我是否能够承担起这个责任。在我无法预料未来的时候,我将一切交给领导处理。
现在,我的痛苦非常剧烈,我是否要跟老大老二坦白我是那个告密者?我要是不说,以后领导要是说出去,我是否还能在这个组待下去?
5月14日
我决定不说。知道以后就再说知道以后的话。
电视台对我们的临阵无理由脱逃感到愤慨,难得给一次脸,自己还不要了。
作为相应的回馈,在天使日当天,他们以曝光我们医院的病患投诉以及医生收拿药品回扣“礼赞”我们。正面典型就这样变成了反面教材。人嘴两张皮,好坏由人说吧,不辩解了。
头两天美小护跟我说,科里新来的一护士,厉害得不得了,去饭店点菜的时候大声催促服务员,菜老是不来,她要求退,服务员说,这就上了,退不了了。果然不几分钟就端上来,小姑娘骂骂咧咧走了。美小护说,她从卫生间出来经过厨房的门,看见服务员往那个急躁姑娘的菜里吐唾沫。
头两天科里的某教授说,他最恨警察,老是在过年过节前找茬抓他开罚单,等下回碰上哪个警察犯他手里,也不用怎么多害他,手术缝合完以后脱下手套在他伤口上那么一划,光感染高烧就够他喝一壶了。医生有一百万种方法让你死无对证,所以心存善念很重要。
其他的我就不说了,小商贩们平时学习不咋地,到作假牟利的时候,能把化学知识运用得让专家和他们的老师哭泣。以上这一切提醒我们,要严于律己宽以待人,任何时候对人报以宽容的心。
24.心悦诚服地接受批评
5月16日
去年一年省吃俭用共攒人民币5万元。加上父母鼎力相助的25万,我总共有30万的存款。依父母要求,要迅速在本城安家置业。以30万为首付款,我最大值可以买100万的房子。俺按父母对住房的要求以医院为中心划一个圈,围在圈里的房子,每平方米4万。我手头的钱够买7平方米,放大后,够买25平方米。
虽然我理智上知道,在上海买房子绝对是亏本。市中心一套房子450万左右,有时候150平方米都不到。但租出去也许只有1万,贷款却要还2万,20年,不加首付。但我必须得买。
我看出未来的趋势,钱越来越不值钱,我的钱要是放在银行,过二十年就是废纸。我宁可欠银行的钱,都不能让银行欠我的。十年前我觉得上海房子贵,现在我挣这么多,依旧觉得上海房子贵。房子这东西,就应该是你穷其一生追求的目标。
这个城市让我有紧张感,而且是个巨大的旋涡。你在边缘就会被吸进。你不可能按你自己的步调行走,你就得按这个城市的步调行进,否则你就被淘汰。
5月17日
老二今天看个病人,抓到片子就说,脑瘤复发了,并赞叹说,谁开的手术,这样漂亮!三级的癌症平均寿命也就两年,这个五年才复发,太好了!你应该还去找他!
病患家属当即叫起来:“医生,你不要乱讲话啊!你怎么这样啊!”眼神乱瞟她妈,意思是她妈还不知道。老二本来挺激昂的心情估计一下就被打击了,冷淡地说,那你说怎么讲,要么你让她出去?要么我和你出去讲?房里一片冷场。
老二的臭脾气估计自此不再说话。病患家属最后说一句:“上次开刀的医生是王教授,他已经去世了。他家里人推荐了你。”老二说:“你要决定再开一刀的话,我明确告诉你,我水平是不如王教授的。”
我们都能感觉出老二的不愉快。经常自己挂号来看望我们的老太对老二说:“你只夸王教授手术水平高,你有没有想过,这个女人能活到现在,跟她不知道病情也有关系呢?”老二说:“三十关放疗,她怎么可能不知道病情?也太天真了吧?”
老太讲:“对你们医生来讲特别明显的事情,对我们病人来讲是完全不知道的。现在治疗有那么多方法,又是放疗又是化疗又是介入又是射波刀,病人知道啥呀?而且人一生病,脑子很简单的,就一个字:活。两个字:活命。不要说化疗三十关了,你只要跟她讲,过了这一关,病就好了,她都信。”
老二说:“你这样讲,医生哪里还是医生,就变成江湖术士了。你放心,只要你开了我的刀,就长生不老了,只要你吃了我的药,就起死回生了。我做不到。”
“你讲话好不要这样直接不啦?我不骗你的喏,我邻居带他爸爸去医院看病,诊断出肝癌晚期,只有两个月寿命。去的时候人活蹦乱跳的,回来的时候是被抬回家的。两个月不到就没有了。结果两个月后医院要他去复查,说是片子看错了。”
“那他到底是不是肝癌晚期啊?”“屁!就是普通脂肪肝。心理暗示对病人来说很重要的来!我讲你不要不信喏,刚才的阿姨,回去就被你吓死。她能活到今天,肯定跟家里人照顾得好,不让她担心有关的。你心口天天堵块石头,头顶上压根梁柱,你活得好吗?”
老二本来还不快活,被老太给逗乐了。心悦诚服地接受批评。“那下次她来,我就跟她讲我看错片子了?她是良性肿瘤?”
25.我把纸条塞进他的口袋
5月20日
医院每年体检,都会查出几个癌症晚期。这次孤美人查出甲状腺癌,九个淋巴里有三个有了。我们知道以后都很震惊,她还那么年轻,小孩也小。
一直没什么幽默感的孤美人,突然冒出句幽默,她说:“太好了,我终于不要面对病人了。原来这就是我祈祷的。人真是没事不要瞎祈祷。免得到时候如你愿了,却不是你所想要的结果。”
今天,老二跟我说,他成功地拒绝了一个难缠的病人。那个病人被我们科另一个组已经拒了,据说是个很难缠的主,一眼就能看出来以后要惹麻烦。我对兄长们如孙悟空般的火眼金睛感到敬佩万分,说实话,我实在是分辨不出,谁会有可能在未来的原告席上与我面对面。
这个病患,我见过,老太太,七十刚出头,长了个大瘤子,已经不良于行了,若是开掉,活几年不成问题,若是不开,也就是一年以内的事情了。可老大老二坚持,这个老太,开的价值不大,惹的风险不小。我不明就里。老大说:“她的儿子不好对付,以后会生是非,七十多了,离开世界也不可惜了。不是小伙子,怎么样都要努力一下。”
我沉默良久说:“仅仅因为她的儿子看起来不善,就要剥夺她的寿命吗?事实上,我觉得她的儿子看起来很可怜。”“那是虚伪的表面。越是看起来可怜,越是你说什么都照办的,越是竭尽所能卑微的人,越有两面。他现在对我们有所求,所以卑躬屈膝,没问题,皆大欢喜,有问题,他会翻脸不认人。”
“那就尽量做到没问题啊!”“任何一台手术,我都没把握说百分百。所以行业里说,医生越开刀胆子越小。年轻的时候看的都是成功的95%,年纪大了以后看的都是失败的5%。我只给值得我相信的人开。只给熟人开。”
“你的武断会让很多人失去生命。”老二过来说:“但我宁可保险点,我自己在,然后才有青山。这个人绝对不能做,会给你吃药的。其他组都拒收了,我们为什么要接棒?”
我眼前是挥之不去的那个儿子可怜巴巴的眼神,和将一切都交付给我们的决心。
我要再做一次叛徒。
我骨子里有叛徒的天性。
我追上那个背着母亲出医院的儿子,跟他说:“你去求求这个人。”我把写有组长名字的纸条塞进他的口袋。
5月25日
老太太正式入院。老大老二反对无效,组长坚决要收这个老太。我一个人捂嘴笑。
那个老太太的儿子,我觉得很好,不明白为什么老大老二坚称他有恶人的潜质。早上组长查房的时候,他非常恭敬谦卑,话语里全是信任和依赖,我想应该不会出什么问题。
5月27日
小芹回来了,带回了一个重磅炸弹。她把写有自己绯闻的报纸丢在老二面前。老二不在意地跟她讲,他已经想通了,对这些娱乐圈炒作的把戏不予理睬。坚持自己喜欢的人就行了。
小芹说,这次是真的。她终于醒悟到,两个不是同行的人在一起生活,是没有长期共同语言的。她已经厌倦了一到餐桌上就听老二说脑袋打开红红白白,血溅二尺,猪肉绦虫盘三盘有一个人体那么长,她也不再有多少热情向老二诉说片场的故事。
老二为了保守他的秘密,最少被我们讹诈了五顿大餐。
现在看来,这笔钱白花了。
到底不愧是老二。小蕾的离去最少让我伤心五个月。而老二似乎第二天就不怎么伤感了。也许他早已预料到这一天,只是犹豫着不知道是否应该先张口表白。
26.直觉是准确的
6月3日
上次开刀的老太又被她儿子背回来。说回去以后一切都好好的,能下地做饭了。不晓得怎么了老感冒,淌清鼻涕,最近这段时间鼻涕已经变成雨水滴嗒不停了,这才想起来是不是脑子开的刀出了问题。一检查,果然是脑脊液漏了。跟家属说要重新开一刀,做个引流。老太的儿子当场脸色就很难看,责怪我们手术做得不成功,让老人吃二茬苦受二遍罪。
老大跟他解释,这种不是事故,是手术概率问题。一百个人里总有一个到两个,摊上谁只能是遗憾。医生在手术台上,谁都掐算不出谁会是那个漏的。我们也不想。
老太儿子问:“那这个手术费用多少?”“三万五到四万五之间。”老太儿子一脸痛苦。“那你们的失误也要我们承担吗?”老大非常尴尬,他想半天说:“这个只能是家属负担。因为它不是医疗事故。它是脑部手术到现在为止都没解决的难题,找不出规律,找不到原因,每个个体是不同的。有些人花了钱,病也治不好,有些人花了钱,就治好了。碰到这种情况,我们也很为难,这个费用,让我们出,好像也不合适。”
“你们怎么能这样呢?说开刀的时候都要开的,开完了好坏不管了。开好了都是你们的功劳,开坏了跟你们一点关系没有,都是我们自己长得不好。要不然就是科学没有达到。那你们承担什么责任呢?”“我们的责任当初开刀的时候就告诉过你,告知你手术是有风险的。但不开是肯定不行的,瘤子已经这么大了,一时也死不了,你让她这样痛苦你自己也看不下去呀!再说了,刚开始你来医院的时候,就应该知道这个手术很难做,要不然别的组也不会不收你。我们收你的时候就跟你说了不能包好的呀,当初坚持要开刀的,也是你呀!这点上,大家要相互体谅。”“那你确定引流以后就没事了吗?”“我不能确定。我只能说,对于这种手术后的并发症,我们可以用这种方法解决,大多数人都能解决掉,但只要是手术,那还是有风险的。”
“没一句肯定的话,责任和钱属于我们,你们啥都不管。你就老实跟我说,开这个刀,到底风险有多大?”“一般,不会超过开那个瘤子。”“跟开阑尾炎比呢?”“没法比。我是神经外科医生,没开过阑尾炎。”“阑尾炎是小手术啊!一般人都不当个事的。”“但也有人死于阑尾手术。”“那就要找医院的麻烦了啊!阑尾开死人,不是谁都接受不了?”“我们只能尽力。我们肯定不会去故意开坏一个手术。对哪个病患,我们都不可能做这种砸自己招牌的事。你要相信医生,这点职业道德我们还是有的。我们会尽力,但结果如何,还是要听天命。”“哎呀,你们这样就是在推脱责任嘛!”“那要不然你再考虑考虑?”“你让我怎么考虑,手术是你们做坏的,现在要我们考虑。按说做坏了修补也是你们的事啊!”
“是我们的事啊!但前提是,它不是做坏了,它是一种概率。不是人为因素造成的。你只有面对这个现实,我们才能继续进行手术啊!”“我现在跟你们说什么都没用啊!第一刀是你们开的,你们怎么说就怎么样啊!第二刀,也只能你们开啊!我放到别的医院谁会接受呢?”“那你如果同意了,我们准备下周给老太太动手术。”老大出来就跟我说:“这个人很难缠的,不太说得通道理,我们还得在手术前跟家属谈一次,借用一下医务处的会议室,准备好录象和录音。”
我现在才知道,老大们对病患的判断,直觉是准确的。他们怕的不是一万,而是万一。对于那些没有万一准备的人,他们不愿意触碰。这个娄子,当初是我捅的。
27.彻底栽在这老太手里
6月4日
在一场如临大敌的谈话之后,老太太第二次进了手术室。突然老二大喊一声:“肠穿孔了!”全场傻掉。
老太太腰边挂着屎尿袋,迷迷糊糊的样子。家属的儿子已经快晕厥了:“不会吧?开个脑子,弄出个脑脊液,引流根管子,弄得肠穿孔!你们拿我娘练手啊!现在这个样子怎么办?”
老大说:“你放心,我们会把这些问题处理好的。过几天,肠子慢慢会修复的。”“那不行!这个算医疗事故吧?这个算你们态度不认真吧?你吃干饭的啊?要是你的娘,我这样东拉一刀西拉一刀,你接受吗?你们也太不把病患的生命放在心上了!”
老二走过来说:“刀是我开的,你不要跟他吵。”老二推开老大。老大想把老二拉一边,老二制止他。
“哪个医生不想病人健健康康平平安安出院?你母亲的瘤子,当初来的时候,你自己就知道很难开。你自己坚持要开的,那这个后果你就是要认账啊!”“我认账是我娘的病!不是你们医生的疏忽大意!你要是第一台手术把我娘开死在手术台上,算你狠喏!我签字的我认账!现在东一刀西一刀上一刀下一刀,你当我娘是穿破的裤子啊,到处打补丁?”
“你这种人,我见得多了。你只能接受成功,不能接受失败。我跟你讲,要是第一刀老太太就死在手术台上,你会放过我们吗?你一样不会的。求人的时候一副可怜巴巴要多惨有多惨的嘴脸,到出事了翻脸不认人!”“你讲的是人话吗?你这样不要脸的医生我见得也多了!一门心思就知道钱钱钱,一天开多少台手术,拿多少个红包?要钱的时候说得花好稻好,要负责的时候甩得门清,什么都不搭界。你医生开刀,这不负责那不负责,难道要我负责啊!不行,今天这个事,不能这么了了!我要告你们!”“你告!你随便告!你告到哪我都不怕,收红包收红包,你叫那么大声,好像我收你多少钱一样!你娘做三台手术,我收过你一分钱红包吗?”老二和家属都要打起来了。
家属目瞪口呆,对着周围围观的群众说:“他说这话你们都听见了啊,你们给我作证。就是因为他没收红包,所以让我妈妈左一刀右一刀,一点人性都没有,比城市马路扒开得还勤!这哪里是医院,这是屠宰场!!”我吓得将两人分开,请他们冷静。
6月9日
在组长的调解下,今天老太动第三次修补手术的刀。我不晓得我们的组长有多少日子没有正儿八经地上过手术台了。今天一大清早为区区一个肠漏的修补术,他站在手术台上。他不站也得站,人是他收的。当然是在我的鼓动之下。我和老大、老二都站在旁边做助手。
组长缝合完以后说:“我动用一辈子的修行,运气比你们是好些,你看,你们都有事,我没事。一切都好。”
手术台上很顺利的,那么小的手术,下来以后一天没任何反应,喊也喊不醒。拉去一CT,脑梗!俺们这个组,彻底栽在这老太手里。无一幸免。
现在,连组长都没法面对这个老太的家属了。这种万一的事情反复发生在一万的身上,我们真是百口莫辩啊!我们关在房间里,一句话都说不出来。组长都说不出话来。组长说:“除了打官司一条路,再无他路可走。老大啊,你跟他们家属谈谈,让他们告我们去吧!法院怎么判,咱们就怎么赔好了。不然怎么办呢?”老大闷声不响,回一句:“你以为我们让他告他就告了啊?我们就是求他去告我们,估计他都不肯。他后面有智囊团的。我看这次一出这个事,他就直接奔门外找医闹了。有这么多高参,你觉得他们会走法律途径吗?我对未来表示悲观。”
28.小孩的爸爸满头大汗地赶到
6月15日
老二说,老大想给南南过一个生日。南南的生日到了,我们科里和她岁数相当的孩子的家长,还有几个笑闹熟悉的同事,为她张罗礼物和蛋糕。正在我们笑闹的时候,五院的医生冲进来大喊:“你快去!有个女孩!跟你们南南一样大!刚被公车轧过!可能要不行了!”老大放下南南,冲出门去。
在医院急救室门前,我看见,嫂子紧紧攥住女孩子母亲的手,安慰着她,搂着她。那个女孩子的妈妈显然已经失去了主张。
老二敲开门问:“怎么样?”医生答:“肯定不行了,没脑电波了。现在没拔管是在等孩子的父亲到。他在外地出差,应该快回了。”
老二踌躇着说:“那个……家属……我们是一院神外的……我的同事……”“我知道。不过,我觉得吧,大家都别抱太大希望。你们也晓得,一般的家庭,谁能承受得了这个啊!”老二:“一点机会都没了?”“你也知道,这种事情,是可遇不可求的。现在这种场景,人家小孩奶奶都已经拉到急救中心去了,心梗了,妈妈要昏倒了,你去跟人家说要小孩的肾脏,好像不太好张口啊!不过你也别放弃希望,小孩爸爸还没到。也许还有转机呢!”
6月15日
小孩的爸爸满头大汗地赶到,说:“孩子伤得怎么样了?我听说被轧着腿了?”全场一片肃静,无比同情的眼光撒向这个年轻的男人。
他看着大家无言的悲哀,人如触电般惊立,只一瞬间,他的腿就软了,哧溜顺地倒下。汗顺着脸颊往下淌,瞬间面色惨白。我见过的生离死别多了去了,我不晓得为什么对这个男人特别怜悯,可能是因为,我很害怕不久的将来,有一天,老大也是这样的情形。
我和老二赶紧上前,将他架起,老二带他去见小孩最后一面。
小孩的爸爸被我们架着走到床前,他捂着眼,硬是不敢看。离床还有几步的时候,竟然想回身逃走,他笑得极其难看,说:“这个……这个……不是真的。我女儿还在上钢琴课。”我一看到他这个情况,就知道完蛋了。
这时候,你跟他讲要他女儿的器官去拯救别的小孩,他脑子跟不上趟。思维完全混乱。
真的站到床前,这个父亲平静下来,他用手替女儿理一理头发,帮她擦了擦脸蛋,眼泪一滴一滴滑落在女儿身上。他终于说:“拔管吧!”非常平静。
五院的医生艰难地说:“呃,是这样。我们这里有一个小女孩,肾衰竭,她等肾源很久了。我们希望,能够用你女儿的肾,去挽救另一个女孩。我们……”全场期待地看着他。
这个父亲突然问:“这个女孩子叫什么名字?是不是南南?我在电视上看过她。”
我们连忙点头。老二说:“我们是南南爸爸的同事,南南爸爸和妈妈在外面陪伴你的爱人。是我们为他们请求的。其实他们俩已经不抱希望了。今天是南南六周岁生日,我们希望,这是她能得到的最好礼物。当然……如果不行,我们也……”
这个男人目光异常清醒,他坚定地说:“可以。”我站在他身旁,如电过击,激动得浑身麻木,我怀疑我耳朵有问题了。老二也不可置信:“这个……你是说……可以,对吗?”
男人平静地说:“可以,如果能够帮助到她的话。我替萍萍做的决定。好人要有好报。”
我狂奔出去,站在老大和嫂子面前,我已然不知我的泪在到处飞,我说:“可以!爸爸说可以!”老大也触电般站在那里。嫂子已经傻掉了。要相信,奇迹在下一秒,一定会发生!你要相信!FAITH,HOPE,LOVE。这是世间最重要的三样东西。缺一不可。
29.我们已经笑得不行了
6月29日
老二下午跟我说,去门诊的时候,看见一个大爷领着一个十六七岁的英俊男孩在住院登记的门口磨叽。不认识人,没有床位,没有任何办法,却不走,两个人看起来又老实又可怜,他于是又发了善心一次。我提醒他,这里的老太还没解决呢,你那边又滋事,已经说好过的,不认识的人不接。
老二笑说,我发慈悲是有原因的,他们的对话很有趣。预约处告诉他们要排队,他问多久,预约处说不知道,他问预约处说,下个礼拜家里要收苞谷了,你看我是先回去收,还是怎的?我当时就觉得这老头好玩。我说,预约处怎么答他。“显然跟他说一时半会等不到,先去收苞谷吧!”
老二说:他问下次过来的时间,预约处又说不知道,让他留手机号。他愣了,说:“什么鸡?”现在还有不知手机是什么的人,你相信吗?而且也没电话,说留个地址,让预约处写信通知他,预约处都要昏倒了,让他去找人找关系通融一下,老汉还问,找谁?你没见柜台里那个护士的表情哦,都快崩溃了!这老头,特老实。你一看就知道了。山里来的,不懂人情世故。对了,他的案子很特殊,家族遗传,他们族里,几乎每一辈都有几个人同样地死去。可惜以前的病例没搜集。这老头还是有些眼界的。那么穷,还把他儿子带出来看病,到大上海。他一辈子,出的门最远就是到他们的集上。要是不治好,我真是对不起人家。我跟他讲一个手术要三万多,他真是毫不犹豫就掏钱包。我看里面的分角和零钱,心里挺难受的。
7月2日
早上看到老二收的那个陕西男孩,一愣。非常清秀俊美的脸庞。再看看他爹,脸像被黄土高坡的泥浆冲刷过一样沟壑千条且粗糙。
小男孩很羞涩的样子,你问一句他答一句,但说话的陕西口音实在是好听。我都忍不住跟他学。临床的本地大妈问他:“你喜欢不喜欢大上海呀?”他说:“不喜欢。”大妈奇怪地问:“我们这里有什么不好?那么多高楼,那么多商店,那么多漂亮女孩?”小男孩居然说:“高楼商店,都让人紧张,喘不上气儿。这女的不漂亮,瘦得跟柴火棍一样,感觉不经碰,一碰就倒。我还是喜欢我们家乡,天煞蓝煞蓝的,地界很广。”
大妈逗他:“那你们那的女子肯定经碰,壮实。”小伙子不好意思地笑。美小护走过来捅捅我,低声跟我说:“你问问他叫啥名儿?”我问他:“你叫啥名字?”“我叫赖月金。”全场笑倒。
我憋住笑问他:“你是大男人,怎么起这个名儿啊?”“因为我爹希望我日进斗金。”“那你怎么不叫赖日金呢?”“我爷爷说,日是脏字,不能进名儿。”
我们已经笑得不行了。我差点没趴在地上。我们都速速跑去找老二,告诉他招了对活宝父子。
老二听完,一本正经地说:“招病人,也要看眼缘的。一看到他们,我就感受到陕北黄土高坡吹来的清新的风了。”
到傍晚的时候,美小护神秘地跑来说:“我告诉你一个你根本想不到的事情!那个小男孩的嗓子,比阿宝还要好听!真正的原生态!”
她拉着我去听小男孩唱歌。
那个声音,悠扬到似乎看见满屋子百鹊在飞。
美小护从身后掏出一大盒巧克力和小点心的袋子,说:“送给你的犒赏!你替我扫光这些卡路里,我要你唱歌给我听。”
月金腼腆地笑着说:“姐,你要听我唱,我就唱,不用给犒赏的。”
“那不行,你开刀前,吃得壮壮的,好有体力对抗疾病。你放心,你的主刀医生是我们这的开刀天才,在他手上,你包好。”
30.组里开了三次会讨论方案
7月12日
月金在手术台上。他这个瘤子,最大的问题是增强的核磁共振看到的景象和实际还是有很大差距的。脑颅一打开,发现根基长得很深。他这个病是家族病,在几十年前,估计这种手术的死亡率是百分之百。所以族里的人基本上都是任其长到最后影响到神经中枢功能区,然后生命结束。最近几年,族里的病患也走出山里医治,估计最多到了省城,也给打发回去,不好开。
为他这个手术,组里开了三次会讨论方案。最终打开一看,还是在预料之外,比预想的艰难。组长站在身后,老二在组长的指导下显微作业。在最后的鞍区,老二有些犹豫。因为一旦碰得不好,这个孩子就终身瘫痪了,这可能还是最乐观的景象。
组长说:“你绕到后面下刀看看?”老二调整一下显微镜,答:“不行。和动脉纠缠在一起,确切地说,不是纠缠,是长在一条根上。不然就留个尾巴?”“这个尾巴不能留的。留着是祸害,没两年就又长出来。你看他家里能承受三两年一刀吗?”“要不然你来?”“我来也可以。但我最近怎么觉得自己眼花。经常看一会就要眨眨眼。这样吧,还是你来,我替你看着。对,对,就这里下刀。你不要怕,先剪三分之一看看,出不出血。”
老二轻轻剪下去。“糟糕!”老二叫着。“不要着急不要着急。护士把血包接上。找到出血点,止住。”“止不住!”“你不要怕,有我在这里替你看着,你慢慢找。血流就让它流好了,只要下面输着血,上面只管喷。”“找到了。”“封上。”“封上了。”“继续剥。”“再崩怎么办?”“凉拌呀!你放心,我血包调来好多,不怕。你剪。原则是伤动脉不伤神经。他这么年轻,流点血怕什么?”
历经10个小时,终于将月金的脑瘤剥除得干干净净,他被推出手术室。
组长精神矍铄,连呼过瘾。这样深的瘤子,太考验技巧和耐心了。
老二下手术台的时候,人都要虚脱了。他的手套都是美小护替他摘的。
7月14日
月金在监护室里呆了整整二十四小时都昏迷不醒。我们很担心,但考虑到他失血这么多,可能也是以睡眠的方式在修复。
一天过后,月金终于有意识了,我们将他送入病房。但意识不是太好,大部分时间昏睡。我们让他爹密切观察,有事就按铃。
今天我去查房的时候,赖月金还迷迷糊糊地睡着,但喊他的时候是有意识的。
下午三点,老二开完手术就直奔月金那里。小伙子恢复得出奇的好,意识清醒,问他手术前的事情,全部记得。说话有点大舌头,等麻醉完全过去以后就好了。老二笑眯眯地拍拍他的脸说:“再过几天,你就能唱歌了。”月金羞涩地笑笑。
我突然发现他笑的时候嘴是歪的。我指给老二看。
老二摸了摸他的脸蛋,说:“有感觉吗?”月金说:“一边有,一边没有。”“会不会是面瘫?”我轻声跟老二嘀咕。
老二让月金动了动胳膊,动了动腿,说:“一切正常。我现在就担心他这半个脸,道理上说没有碰到面神经,希望过两天会好起来。万一要是不好,最严重的结果也就是半个面瘫。如果是这样,你们能接受不?”
月金爹问:“这面瘫,能活过四十岁不?”
老二笑了:“别说四十啊,八十都行,我不保证他不得别的病啊!这个不是大影响,你放心。”
老头一摆手,嗨了一声:“只要瘤子拿干净,人能干活,半个脸算啥呀!你把他弄这样,我就很感谢你了!他是我的独苗,只要是活着,活得比我长,我就满意了!”
31.南南恢复得很好
7月19日
年轻人恢复真快!到第三天的时候,月金都已经半靠起来了。任何时候我们看到他,他都是笑眯眯的。脸似乎还是没有知觉,看样子面瘫是避免不了的了。老二心里依旧觉得不舒服,几次跟我说,老头也就算了,小孩子,还没结婚,相貌还是很重要的。我宽慰他:“相貌再重要,还能有命重要吗?你不要对自己的手术要求提太高。”
正说着话,老二手机响,我听他说:“插管!我马上到!”转头对我说:“月金突然窒息了,我过去看看!”边说边奔了出去。我想了想,也跟着奔出去。老二站在病房里对护士喊:“快给他插管,快给他插!”护士说:“不行。要家属签字,不然谁负责?”老二喊:“我负责我负责!你插呀!”护士依旧坚持:“不行。我们领导讲的,没有家属签字坚决不做任何措施。不然讲不清。”
老二急了,一面按月金的胸一面大喊:“月金爸爸呢?!护士长呢!”邻床的人说:“哎呀!他家老头子从不出门的!就是刚才小伙子跟他爸爸说他自己一个人可以了,让他爸爸去给他妈发个电报,说自己手术很好,老头才出去的。这可怎么好!”月金的脸已经变成猪肝紫。美小护一路狂奔过来,到了床前,一把推开护士,麻利地将管子松开,撬开月金的嘴,将管子硬是插进月金的喉咙,打开机器。“送ICU!”我们的心都悬在嗓子口。美小护吩咐:“把监视器拿来。监视器接上后,心跳趋于零。老二说,打强心针,接起搏器。一应措施做下。完全没有反应。月金的脸色已经趋于雪白。全场傻眼。美小护,一拳一拳打在月金的胸上,大喊:“你呼吸呀!你呼吸呀!”忍不住泪流满面。老二脸色和月金一样煞白。月金爹趴在月金的病床上,久久不肯离开。我静静陪了他一会儿,不知该说什么。月金爹说:“大夫,你忙你的去吧!我一个人在这歇会儿。不耽误你工作了。”
7月31日
赖月金的爹走了,带着月金的骨灰盒。我后来听说,月金爹没有理睬邻床人的劝告,要他问医院索赔。也没有理睬门口医闹的诱惑,他说他不拿儿子的命换钱。他甚至连医药费都没有欠,就那么走了。
月金的阴霾直到老大带回了好消息才让我们心里好受一点。老大说,南南恢复得很好,到底是小孩,已经活蹦乱跳地回学校了,不过,先上半天课。老大说,我有一个想法。我想带南南去看一下那个失去女儿的家长,想让她知道他们是多么的伟大。我和老二的意见是还是要慎重。
到了周一见到老大,老大兴高采烈的,跟我说,周六去了萍萍家,萍萍妈妈见到南南第一眼的时候,泪流满面,以为是萍萍回来了。他说萍萍妈妈在孩子去世后,身体也不好,心情也不好,一直没法上班。南南也是乖巧,路上,南南妈妈一直告诉南南,她的命是萍萍给的,她能够去上学要感激萍萍妈妈。南南一进门就喊萍萍妈妈为“妈妈”,倒是一点不认生,大人都惊奇,但我怀疑,萍萍那个肾是有记忆功能的。萍萍妈妈真把南南当自己孩子疼,一分钟都不肯离开她,伺候着吃,伺候着喝,带着她去附近的儿童乐园,要不是怕南南累了,他们俩都不舍得让南南走,多陪陪萍萍妈妈。他们已经约好了,下周末还去萍萍家。
“没有孩子的日子,真不是人过的啊!萍萍妈妈到现在一张嘴,喊我们家南南就是萍萍,改不过来。她每次一喊,我心都疼。想想,要不是萍萍家人的仁厚,现在我们家也许就这状况。南南能活着,我就已经满足了,南南不是我一个人的,她也是萍萍家的闺女。有两爹两妈,真是不错呢!”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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